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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宏福苑大火已被扑灭,但漫长的哀伤才刚刚开始
来源:谷雨实验室 (12-12)

文|王焕熔
编辑|江臾
出品|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

“我到底要不要相信他们已经去世了?”
Tracy的公公最后在家中厕所遇难,他手里紧握身份证,身上裹着两张打湿的棉被。这个场景是家属认领遗体照片时目睹的,公公身体不好,长期依靠呼吸机与轮椅生活,Tracy特别想称赞他好聪明,“可以想象,他当时是平静面对死亡,手里握着身份证,害怕家人找不到他。”
香港大火已经过去整整两周,根据最新统计数字,这场史无前例的、七栋高楼同时着火的灾难造成160人遇难,其中最年长者97岁,最年幼的是1岁的婴儿。
大火已被扑灭,但漫长的哀伤才刚刚开始。香港的社会服务机构在火灾后立刻行动,为灾民提供免费的心理支援和殡葬支持,我们联系了十家机构,很多社工仍在随时待命,全力支援失去亲人的家属,难以抽出时间,也有社工因临时接到任务,取消了交谈,最终五名社工在工作间隙跟我们进行了交流。
12月5日,我在zoom会议中见到了香港圣公会福利协会安宁服务总监陈慕宁,她和社工团队正在支援遇难者家庭,这是她连续工作的第十二天,她需要直面很多老人孩子的死亡和家属的悲伤,同时要隐藏起自己的感受,偶尔工作结束后回到家,她还会默默流泪,“生命的突然离去,实际触动了我们每一个人。”
陈慕宁和社工同事驻守在大埔的社区会堂,提供免费的情绪支援,并陪伴有需要的家属完成遗体认领过程,“我们其实是想减轻整个家庭在这件事中的冲击。”她告诉我,对于家属来说,认领遗体是最艰难的一步。
火灾发生几天后,遇难者的遗体陆续被转移到了公众殓房,各个社区会堂先开放供家属以照片辨认遗体。家属们排成长队进入会堂,完成手续走出门后,紧紧抱住彼此痛哭。一些家属身旁有两名社工陪伴,他们不适应媒体镜头,社工有时会抱住家属,举起衣服遮住家属的脸。

2025年12月3日,香港大埔区宏福苑发生致命性火灾后,居民返回家中收拾物品。
辨认遗体前,有一到两名社工会事先与遇难者家属沟通,了解家庭构成和家属的心理承受能力。有的老人家和病患成员可能不适合参与整个过程,社工会建议家属选出几个代表来完成程序,减轻对其他家庭成员造成的心理冲击。
认领遗体照片前,陈慕宁团队的社工会向家属收集遇难者的特征、身穿衣服、最后身处的位置、身上佩戴的首饰等,再与警方沟通。这些线索有助于警方及法医筛选遗体的相片供家属辨认,他们会尽量避免家属看到不必要、不对应或者过度冲击的照片,极力减少家属会遭遇的创伤。
看完照片后,家属会前往富山殓房的公共停灵处进一步确认,这是香港最大的公众殓房,有一万八千多平米。社工们会先与法医沟通协调,事先了解遗体大致状况,再提供“预告”——为家属简单描述遗体状况,让家属有心理缓冲、做好心理准备。
陈慕宁说,因为随着时间推移,遗体的状态会发生变化,当家属真正见到遗体时,情绪往往剧烈波动,会更加迷惘、彷徨、无措。最终家属可能确认出是亲人的遗体,也可能认不出来,“照片似乎是,但实际遗体却不是。”
若遗体无法辨认,就需要进行 DNA 比对。整个流程会因此延长四到六个月。漫长的等待会让这些家属特别无力、煎熬。“他们尚未成为丧亲者,但也预料自己随时可能接到死亡的消息。”陈慕宁说,社工会持续跟进这些家庭,帮助他们进行心理建设。
火灾后,慈善殡仪机构“毋忘爱”的创始人范宁遇到了几位迟迟不愿认领遗体的家属——他们当时还无法承受残酷的事实。
范宁是一位外科医生,参与过汶川地震和新冠疫情的丧亲者支援,经验丰富。他告诉我,每个人的哀伤反应都不同,家属不是故意逃避,而是情绪尚未抵达那个位置,“一定要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处理,而不是用行政手段逼他们、push他们完成程序。”
同时他也提到,安排葬礼的重点也不在“尽快推进”,如果因推进太快、未能满足家属的真实需求,他们日后往往会感到后悔、遗憾,甚至怀疑自己在亲人的身后事上做了错误决定,这反而会带来二次创伤。
截止12月9日,仍有6人失联。警务处伤亡查询中心主管曾淑贤此前告诉媒体,“因为有些遗体已经烧成灰烬,所以我们不排除,最后未必能够将所有失联人士从(火场中)带出来。”说这句话时,她声音哽咽,忍住眼泪后又说了一句,“sorry”。

香港市民献花悼念
香港生死学协会总监梁梓敦,有接近20年的安宁服务社工经验。他告诉我,亲人失联的家庭是此次火灾中最需要支援的人群之一。因为在丧亲者支援中,关键的第一步就是让家属确认和接受死者去世的事实,哀伤才会真正开始流动、显现。而当没有遗体时,家属会产生“模糊性丧失”(ambiguous loss),这种丧失更复杂,也更难处理——“从客观上你知道他们大概已遇难,但主观上却会不愿承认。家属会陷入一种非常矛盾纠结的状态:我到底要不要相信他们已经去世了?”
让家属获得一个有仪式感、有意义的告别,是修复灾后创伤的重要部分。有些遇难者家属在与社工交流的过程中,提出了一个并未被预料到的需求——他们不希望亲人的遗体经历火葬。
陈慕宁解释,许多遇难者遗体都有烧伤,部分家属不希望亲人再次经历类似的痛苦,想要寻求土葬的方式安葬死者。虽然土葬在香港并非主流的殡葬方式,但社工们会尽力协调资源,帮助妥善安排。
一位年轻人在火灾中不幸丧生,他的家人第一时间询问圣公会的社工能否举办日本文化的葬礼,因为年轻人生前喜欢看日本漫画、听日本歌曲,家里还摆满了动漫公仔。社工回复,可以根据年轻人的兴趣与生活习惯举办个性化葬礼,家人听后感到宽慰,陈慕宁说,“他们最后还能花一些心思、按照逝者的喜好,好好送别他。”
香港劳工及福利局局长孙玉菡接受采访时提到,有235名外籍佣工在大埔宏福苑工作,94人来自菲律宾、141人来自印尼。根据最新数字,至少10名外籍佣工在火灾中去世。对于这些工人,陈慕宁说,“即使她们是外籍,家人在外地,我们也希望能够让家人庄重地接她们回家。”
对于那些没见到亲人遗体的家庭,梁梓敦设想了一些告别方式——可以将逝者的照片、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和衣服放进棺木里,形成一个“衣冠冢”,同时邀请家属写下纪念文字。
人们需要道别,但有时候来不及道别。12月9日,曾淑贤告诉媒体,“我们收到查询,一位 90 岁婆婆在找一位 100 岁的婆婆,是她住在宏福苑的朋友。我们查询了资料,这位婆婆在 11 年前已经去世了。”
一名香港女士在家中听到了这个故事,她在社交媒体上感慨,“这样一段不需修辞的陈述,直击心灵。”她想起了李香琴旁白、关淑怡主唱的《三千年后》中的那段念白:
“再见,不要怪我第一句就跟你说再见,因为我真的是专程来向你道别。我不会说,我老了,我只会说,我在这里太久了。时间久了,难免知道人总会慢慢把过去淡忘,也会看着一些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。”

“有人甚至要穷尽一生去寻找答案”
“毋忘爱”总干事Grace最初在支援过程中,会碰到那种异常冷静的遇难者家庭。
有一名先生,本来拥有幸福的四口之家,太太和两个小朋友都在大火中不幸遇难,独剩下他自己。最初,他要处理家人的身后事,面对各种文件、账单、琐碎的工作,他表现得格外平静,也许是没有时间和空间去回忆、纪念、流泪。
另一对夫妻的孩子和家政工人一起遇难。他们表面看起来并不像刚刚经历过大的灾难,每天都会翻出手机里孩子的照片,一张张给社工展示,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,“孩子很乖的”,“最后一起吃饭,他那天很开心。”
在Grace看来,这种冷静并不意味着没有悲伤,更可能是情绪被压抑到最深处——“那些能够表达哀伤、说出自己感受的当事人,相对会比较容易支持他们。而需要投入更多关怀和照料的,是那些不愿表达、拒绝承认的人。”
在现场支援时,社工们做的最多的工作,就是在一旁陪伴家属——想看照片,就陪着看;想讲,就默默地倾听;想静静地坐着,就陪同沉默。社工往往不急着说很多话,而是给他们一个拥抱,那种在一起的感觉,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让人感到不孤单。

在宏福苑住宅区附近悼念现场,痛哭的女士。©视觉中国
悲伤之余,社工们还观察到,火灾过后最普遍的情绪之一是愧疚。火灾当天,一位先生接到长辈最后打来的求助电话,长辈年迈、行动不便,他告诉对方,“先找地方避一避,消防员和救护车很快就会到。”但后来火势太猛,长辈没能等到救援的到来。很多丧亲者之后会不断想起和家人的最后一次对话,也会愧疚,为什么未能将家人带离火灾现场。
Tracy的丈夫也自责没有让父亲戴上呼吸机逃生,她的婆婆则自责没有在老伴身旁陪伴,两人携手生活四十多年,非常恩爱,她突然失去伴侣难以接受。Tracy丈夫的现实压力更大,他要假装坚强冷静,照顾家中老小的情绪,还要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处理身后事和各种paperwork。
幸存者李先生也在媒体镜头面前,多次表达自己的内疚。被困在家中等待救援时,他听到门外有呼救声,于是弄湿毛巾捂住口鼻,冲了出去,最后他成功把邻居老夫妇救回家中,三人当时已经非常接近火源。
这对夫妇告诉他,他们听到一位印尼家政工姐姐,在走廊喊婆婆。李先生想再出去找她们,但屋外一片漆黑,无法分辨方向,他也再听不到呼救声。
最终,李先生和老夫妇在下午五点左右获救,一个小时后,那位婆婆和家政工一同遇难了。他说,“(工人)姐姐没有丢下婆婆离开,她很勇敢。”
李先生获救后收到很多称赞,“不仅救了自己,还救了两个人,你很厉害,你是英雄。”但每当听到这些话时,他都很心痛,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,“感觉有两条人命在我面前,没有把握好我们就走了……我没有再开门出去尝试找找,如果逃出去之前我能找到,她们不会在六点死亡。”
这位遇难婆婆的女儿知道李先生的遭遇后,通过媒体转告他,“谢谢你,让我知道在最后时刻有人在我母亲身边,你已经尽力了,不要内疚。这一路很漫长,我很感谢有朋友一起哭泣。”
社工们还不得不面对更多激烈的情绪。一些老人失去了孙子、孙女,完全不能接受,会愤怒地控诉:“我平时求神拜佛,为什么没有保佑我们?”有人悲痛地说,“我不想做人了!”也有人因为至亲离世出现放弃生命的念头,面对这种情况,社工会和临床心理专家一起介入,进行危机干预,并长期提供心理支援和创伤治疗。
范宁告诉我,愤怒是哀伤的一个必经阶段,尤其当这场火不是天灾,而是人祸。当家属骂人、不满、情绪激动,讲一些旁人难接的话时,都有原因。因为他们的内心处于极度的焦急和痛苦中,他们得不到答案,正确的支持方式是——“我们要容许愤怒、不接受的情绪存在,给他们一个安全的空间,让情绪发泄出来,而不是否定这种情绪。”
但在这一阶段,“毋忘爱”的社工们不会尝试解释事故原因,也不会引导和帮助家属“寻找真相”。一是因为他们不是专业调查人员,二是范宁认为,“即便日后有调查结果,家属也不一定能接受。可能一家人里只有一个人接受,也可能一个人都接受不了。”范宁说,“有些人甚至要穷尽一生去寻找这个答案。”

“我会为她们好好继续活下去”
火灾发生后,一位灾民在网上发帖说,“确认家里人和老人家都走了,只剩下我自己一个。好难熬。不是要钱,也不是发 Payme code 求打赏,只是想要一点关心。不知道可以去哪,现在身上只有一个上班用的背囊。”
一位香港市民在评论区回复,
“我见你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处理一些行政的事情,例如申请你应得的资助。你想不想我陪你一起去处理?我最近状态挺好的,而且我处理文书方面很在行,又快又准。如果你不嫌弃,我煮饭也很好吃的,花胶冬菇鸡煲你觉得怎么样?请你吃,好不好?吃点米饭,肚子暖了,人也会更有力量。
谢谢你走上来让我们看到你的伤口。这真的非常不容易,但你做到了。不如也让我们陪着你吧,陪你慢慢行多一步,可能又有一步,甚至再多一步。不急,不需要快。油也不用加.....你一定要记得,我们都是同根生、一样迷惘的香港人。你只要说一句「需要」,就一定会有人来陪你。坐着发呆也可以,吃个饭也可以。知道吗?”
梁梓敦认为,有余力的香港市民都可以为丧亲者做出力所能及的行动,“提供一个安全的环境给对方抒发情绪、用心聆听;当他们说‘我很想去某个地方或做某件事纪念死者’,就陪他去吧;还可以分担一些日常生活事务,也许他们现在暂住的房屋连厨房都没有,给他们买些食物、点些外卖,或者帮他们接孩子上下学。”他说。
火灾发生时,陈晓悠和家人都外出上班了,侥幸逃过一劫。出门前,陈晓悠只背了一个背包,里面装了随身物品:钱包、手机、水瓶、充电器和一些药物,包上还挂着她最喜欢的玲娜贝儿钥匙扣,这是她如今的全部家当。
自从父母离婚后,她就跟母亲搬来宏福苑,在这里相依为命十几年。最初单靠母亲一人工作,母女俩的经济压力很大,她们去找装修公司,买家具电器,一点点构筑起属于自己的新家。
家里存放着她们的日常用品、陈晓悠小时候的照片,还有一架钢琴。她告诉我,自己家并没有贵重物品,但邻居家的金器、珠宝、首饰全都被烧毁了,损失极大。
陈晓悠和母亲目前住在亲戚家,尽管失去了一切,但她觉得比起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,“我和妈妈真的是非常幸运了。”
不过她始终被一种不安和恐惧裹挟着———唯一的家人会不会突然离开?关心我的朋友真的会一直陪着我吗?暂时的栖身之所会不会出问题?她害怕所有拥有的东西会突然间再次失去,“好像没有什么是真实的。”
陈晓悠近几年得了抑郁症,火灾发生后,抑郁情绪更加严重,每天她都有好几次心跳加速、喘不过气、胸口发闷、反胃想吐。她不敢看太多新闻图片和报道,控制不了情绪;除了办必要的手续文件,她不敢再返回宏福苑;直到现在,她没有一天能睡着超过四个小时。
情绪影响行动。她无法应付全职工作,只能做收入有限的兼职,她的母亲已经退休了,政府的援助金足够她们支付未来半年到一年的开支,但之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,她也不确定。她告诉我,“坦白说,不知道如何走下去,我走不出来,当我在家里哭泣躲起来的时候,世界一直在运行,在继续,不会等我,时间不会等我,人不会等我,我怕工作也不会等我。”
之前发病时,她会一个人躲在家里,不敢出门,她觉得自己的小房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,房间摆满了她最喜欢的玲娜贝儿公仔,她经常抱着玲娜贝儿哭,度过无数个抑郁失眠的夜晚。她也经常去迪士尼看玲娜贝儿,让自己获得能量坚持下去。
大火带走了陈晓悠最亲近的朋友,她一想到每晚陪伴她睡觉的贝儿们被烧毁,就觉得极度心痛,火灾后她在社交媒体上吐露情绪,“好后悔以前没有和它们拍一张全家福,到现在已经没有心力也没有钱再买一套回来。每晚都好困难,要吃很多安眠药才能睡一小阵,但每晚都会被吓醒,然后心跳狂飙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……RIP my Linabells and my lovely home。”
她的账号原本并没有关注度,但这则帖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,收到了上百条评论、上千条点赞,很多香港市民留言关心鼓励陈晓悠,还有几十名香港女孩给陈晓悠发私信说,要把自己的贝儿“弃养”让她收留。
接下来,陈晓悠陆续收到女孩们寄来的一箱箱快递,有迪士尼的钥匙扣、周边礼物、棉被和手袋,还有保存得很好、穿着漂亮衣服的公仔,一些女孩特地买了全新的娃娃送给陈晓悠,连贝儿身上的吊牌都没剪。寄件者中,有几位是迪士尼的女性工作人员。陈晓悠收到的公仔上附了很多心意卡,这些市民都很低调,没有写自己的名字,落款只写了“香港人”。

陈晓悠收到香港女孩寄来的玲娜贝儿公仔©陈晓悠
如今她拥有了一群“贝儿旅行团”,来自香港、上海、东京的迪士尼,大中小型号、KC挂件都有,快递多得陈晓悠差点搬不走,她不知道以后是否会有空间去收藏她们。
她发帖感谢所有关心她的香港市民,“我都唔知可以點樣答謝同報答你哋(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样答谢和报答你们)。”同时调侃道,“我想講香港人真係好痴線呀”(好疯狂,好可爱)。
还有一位女生专门去了迪士尼乐园,找到玲娜贝儿拍视频,为陈晓悠加油打气。视频中,穿着紫色衣服的玲娜贝儿冲着镜头招手、比心、飞吻,这位女生特意为陈晓悠配上了文字和音乐,“妈咪,彪彪会在这里等你,妈咪要加油加油啊,每天都要好好休息,彪彪会等妈咪来看我呢。”
看着视频,陈晓悠泣不成声。
几位有心的女孩没有在寄完公仔后就消失,她们一直找陈晓悠聊天,陪伴她,关心她的情况,告诉她“什么时候、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,”几名社工和心理辅导员也主动给陈晓悠留言,义务提供情绪支援。
陈晓悠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么多关注,一时间感到不安,隐藏了帖子,同时内心矛盾,“觉得自己其实并不配拥有这些漂亮的公仔。”
过去的陈晓悠一直都是独自面对抑郁症,这是一场孤单又无助的战斗,她也曾有过想要放弃生命的念头。但如今香港人无私奉献、不求回报的爱,让她在黑暗的日子里感受到了温暖。
陈晓悠看到不同大小的玲娜贝儿摆在半张床上,冲她微笑,陪着她睡觉,每一个都代表着女孩们满满的爱,她鼓励自己,要振作坚强起来,“知道有这么多人关心我爱我,我会为她们好好继续活下去。”她告诉我。
她也在社交媒体告诉关心她的香港市民朋友,“我知道你们最希望的,就是想我早点振作、能够开心好好生活。我会加油,我会努力的!”
12月4日,陈晓悠抱着一箱玲娜贝儿公仔,去了宏福苑献花悼念的地方,她希望把它们送给大火中逝去的孩子,以作纪念。她同时在公园附近看到了很多小朋友,这些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和初小,陈晓悠弯腰把公仔送给小朋友,问道:“你们愿不愿意收下我的玲娜贝儿?”

“愿宏福苑街坊,离苦得乐。”
几位社工都告诉我,对香港来说,这次火灾是一个集体创伤事件。影响范围并不只局限在宏福苑,而是扩大到全香港——大火烧了四天才被完全扑灭,媒体一直在实况直播,很多市民都对遇难者家庭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和投射,救援人员也有不同程度的情绪崩溃。

火灾后的宏福苑大楼
梁梓敦说,所有香港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——无论是遇难者家属、宏福苑居民、伤者亲友、前线救护和支援人员、大埔区居民,还是普通市民,“我们都需要疗伤。”
火灾发生的周末,成千上万的市民们到宏福苑去悼念,长长的队伍排到了下一个地铁站。为了献上一束花、一个卡片,大家要排队好几个小时。现场一个白色花束上插着黑框白底的卡片,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字“痛”,右下角落款是:全香港人。
还有一些卡片上写道,“天灾?人禍?愿公義早日到來!!天有眼。”、“要檢討嘅唔係竹棚而係個制度”(要检讨的不是竹棚而是这个制度)。

人们在发生火灾的宏福苑住宅区附近悼念遇难者©视觉中国
范宁认为,哀伤的复杂程度和疏导方式,跟官方对整个事件的调查过程和处理结果是紧密关联的。他指出,这次火灾是一场人祸,从个人到社会都要进行反思,公民教育、家庭教育也都需要加强。同样重要的是,后续如何进行纪念活动、周年活动,怎么更好地让大家记得这件事,而不是忘记。
以往每逢十二月,香港的各种节日庆祝活动都会陆续展开,几天前有位牧师问梁梓敦,今年是否应该继续到街上报佳音?也有幼儿园校长询问,是否应继续举办圣诞派对?在这个悲伤的时刻,快乐庆祝似乎不合时宜,市民们担心——会不会让别人觉得我幸灾乐祸、冷漠无情?
但梁梓敦认为,这些活动应该继续举办,不过主题应从“欢欣喜乐”改为“平安”和“安慰”。他觉得面对如此重大的创伤时,最好的疗伤方法就是彼此连接,“唯有重新建立连结,才能让悲伤中的人得到安慰。”
他还建议,在参与节日活动时,如果看到有人流泪,请不要过于紧张,给对方一些安全的空间让他好好悲伤,然后送上一个拥抱或轻拍肩膀以示支持。也许不必说“圣诞快乐”或“新年快乐”,一句简单的“希望你平安,好好保重”就够了。
12月3日,遇难者头七当天,很多香港市民去九龙殡仪馆悼念,他们把一袋袋折好的元宝和纸钱扔进焚烧炉,在橙黄色的火光中,在场的民众齐声大喊,“收嘢啦”“收嘢啦”.......这是香港的殡葬传统,意思是请另一边的亡者接收东西,留意给自己的元宝。
一位香港摄影师Zenswk在社交媒体记录下当天的见闻——他和太太去了九龙殡仪馆,从下午到晚上,他终于学会了折最简单的那种金元宝。有人一路折,一路啜泣;有人一路念经,一路折;有人折多一会儿要回去做饭喂奶;有位婆婆是大埔街坊,微笑着说:“房子没了,怕自己一个,这里人多一点……”
这位摄影师觉得香港人很有意思,明明大家都没见过面,但会互相关心“要不要喝水”“要不要帮忙”,订书机没订针,就会有人拿一排针给你。“谢谢”“辛苦了”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“你会看到一个打扮新潮、做了发型、美甲、化了妆的年轻漂亮女生,笨拙地偷看隔壁,慢慢成功折了一只又一只金元宝;你会看到背着H牌包、头发和指甲齐整的阔太,折到手指都染色了;你会看到好像下一句就要爆粗的叔叔,红着眼,静静地,一路折,一路折。”
他最后写道:
有啲人性
係無關血緣
係無關利益
係無關立場
願宏福苑街坊
離苦得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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